无意打扰,不必在意……

【六鹢退飞】第七章 纵业火人间炼狱 叩初心此身何寄

风凉凉飘过树梢,月色不大清晰。

整了整衣襟,他感觉自己冷起来了,不论哪里,寒冷如附骨之疽,一步一步,他也不知道自己踩在什么上,习惯了轻功行走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

也不管稳不稳,只管走,走久了便发现,走得快了,就稳了。

后心发凉,好像身后有什么在追着,他下意识想跑了,又克制着自己慢下脚步,不要跑起来,后面追着他的东西似乎加快了步伐,越来越快越来越近,他真的想逃了!可是他还是强压着恐惧,一步一步踩在刀尖上,摇摇欲坠。

有什么从他身旁窜了过去,或许是一道黑影,或许是一条毒蛇,也可能是一只会笑的猫,不管是什么,已经从他身边过去了,连同嘶嘶的讥嘲,即使冷,也不是那么难熬了。

眉心微微发涨,他想起了好久好久以前,那些不敢喝醉的过往,脚下竟愈发轻飘了起来,他想喝酒,却不敢喝酒,想喝醉,却不敢喝醉;他想记的,却也不敢记的,他想忘的,却也不敢忘。

他故作姿态的稳重里有一种压抑又放肆的对自己的纵容,遥遥可见的温光熏得他愈发平静,他应当拿出青光将这些人都杀个干净,然后睁着猩红的眼睛告诉他们自己是谁,等这天等了多久——“二堂主,”仅仅是顺势拜下——在脑海里转了一遍又一遍的画面却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
火光冲天,暖洋洋的飘忽着一阵虚假的真实感,“属下办事不利,劳烦您亲自前来。”

二堂主说了什么他没听清,脸上冻僵了的微笑,他转过身,头也不回,只听见批批啵啵火愈演愈烈,冻僵的双足下枯叶碎了一地,身前人笑,身后人笑,他麻木不仁背对着一切,也开始思考自己曾经是什么样子的,唇角动了动,就像凉透了的火焰,燃烧着,就像他本该是这样。

灰烬里暗火无声地吞噬风里的湿寒,他站了一天,站到灰烟灭尽,也还是冷得要命。

冬天也快过去,手掌攥了攥,又用力伸展,似乎恢复了些许温度,他为自己笑了一下,是该做些什么了。

仲冬,阴惨惨的天气,不大友好的姿态。

在二堂主手底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,让他难免有时候也以为自己是魔教里与大多数相同的蝇营狗苟之徒,也可能他真的只是一个想混口饭吃的小兵, 不管他把自己当成了什么,从血淋淋梦里醒来的时候连心悸都如同例行公事。

他无所适从。

偏又沉默被动地接受这一切,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追名逐利的小兵,为了升迁可以向自己曾经忠心耿耿的大小姐下手,他现在什么干不出来啊,冷飕飕的不知谁的笑声,“你的空手,接的住谁的白刃。”

那笑声和小鹿的血一样,透过他的胸口钻去皮肉里,顺着骨缝包裹起心脏,与心跳一起收紧,和背着光的地方一样,千疮百孔也不见悲伤。

“限你一个月里将那桐门余党收罗干净,”二堂主吹了吹指缝里不存在的灰,“不然到那时候,由我亲自处理,你最好自己掂度清楚。”

唇角动了动,“是。”

尽管接下了任务,他不觉得自己能做得比那位二堂主好多少,可能要更糟——毕竟,他真的做不到把杀人作为一件正常简单的事情,就像喝酒下菜,可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,无论如何得活着,不管怎么着,他杀是杀了,怕还是怕。

他硬是把自己忍到现在,“我们不需要杀太多人,那些村民不会藏他们多久的,毕竟,后果不是他们能承担得起的。”

少年还单薄的肩膀微微耸着,似乎想为他的理由增加些说服力,他说:我们为什么不让那些村民自己把他们交出来,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他只能把自己说服,可是说到底他是领头的,手底下几个骨头不硬嘴硬的,遮在黑巾下的脸带几分轻蔑,虽不明说,意有所指,是是是,我们队长心善,这样是怕我们教名气太坏啊,要理解,要理解。

魔教的人都有这一副理所应当的放肆,可能是人如其形的狂放,或许是一无所有的绝望,让他无法融入这种该死的氛围,他应该做什么,魔教仅限于高阶与下层的等级制度模糊了下层与外围小兵的边界,他不知自己应当做出什么表情,如果他只是作为一个魔教的人他应该哈哈大笑,可是他记得腹间的刀痕,微微发涨,如一双呼吸的唇。

照我说的做就是了。

众人那种“哄哄他就罢了”的眼神让他不得不压抑着火气,他知道自己的怒气不是空穴来风,只是他现在还做不到和这些人闹翻,他还有很多事要做——已经不能停手了。

任务的进度比他想象的还要糟。

村民的固执,让他不禁思考桐门这些的人到底是攒下多少功德要百姓如此守护——还是村民想要表达对魔教的不满?哪怕是一滴微不足道的,却也着实存在的反抗?

他竟然笑了一下,心脏紧紧的抽疼。

他还记得天悬白练那场浑着暮夏熏风的热浪,层层拍将过来,一层是一层的滋味,一阵里有烟,一阵里没有,无论一层盖过一层,一面盖过一面,他只记得自己手指发烫, 葬了青光。

唇角撕裂一个笑容,暴虐里藏着几分孤高,就像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一样,没人知道他现在的压抑和困苦,他倒宁肯自己就躲在这个房里,一辈子躲着,不用出去受那些目光,受那些杀孽——已经抓出了几个桐门里常露脸的,被当众斩杀,吊上门楼示威—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干什么了。

“看着门楼,”他眼睛抬了抬,“他们不是讲究入土为安吗,等着,总会有那那么几个不怕死的。”

他不禁为自己伪造出的暴戾叫好,或许不是伪装,因为在这种发号施令的一瞬,他竟然感受到了一种痛苦的快感,他又笑了一下,满口苦涩,也许他天生如此,今天,才得知。

大概,在魔教里自诩清士,本就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。

他也不是什么清士,踱去悬吊尸首的门楼下他看了一会儿,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,只想自己别某天和魔教做对,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。

如果好一点,把脸遮了,就是这么挂着也无所谓了,他想了一下自己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,以他对教主的了解,应该是半死不活,活不可能好活,毕竟——有几个人是刺杀教主后还活着的——死了没多大意义,只有活生生的折磨,才是对那些想动手做些什么的人最大的警告。

想象一下,被他见过的没见过的、用过的没用过的刑具,手法招呼一遍,被他恨过的没恨过的,可怜过没可怜过的人统统用鄙夷又可怜的目光注视着,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,他是根本不会在乎被怎样对待怎样注视了。

大仇不得报的绝望足以将他凌迟,那个时候,连回忆过去都成了一种奢侈。

他退无可退,青龙门输不起,他也是。

风不算大,他虽不是魔教的一号什么人物,如果没有这次任务,或许谁也看不到他,不对,念头一起他便自己先否认了,侯方那算不上是看到他,而是看到了他,对于那种人来说,怎么做不重要,重要是做了什么,他某种意义上还是挺……不能说讨厌,很复杂,绝对和喜欢没有关系。

长舒了一口气,感觉自己稍稍舒服了点。

嘴唇动了动,干得起皮,不如借口水喝,心下一动,就他这个样子,能敲开谁家的门,取暖喝水,也只能回扎营的地方再自己折腾了。

叹了口气,打算回去,他身边不喜欢带人,只是一个人出来,也不用什么大张旗鼓摆驾回宫,一个人来,一个人走。

他突然转过身,原本是发觉有人在背后看他,想杀个措手不及。却不想只是个小姑娘,他这一看,反而把人家吓着了。他一笑,自然带几分清和,小姑娘愣了一下,问他,“阿兄,你是坏人吗?”

这个问题可算是问到他痛处了,笑容一僵,他反问道:“你看呢?”

“……”

小姑娘看了他一阵,回复了一片沉默,又跑开了,他脸上的笑容有点绷不住,看样子,他不是个好人。

他才发觉自己手里空落落的,连个遮尴尬的东西都没有。

正打算离开,小姑娘又折了回来,“阿兄,这个给你吃。”

递给了他半个饼,他不禁笑了一下,果然是小孩子示好的办法,他现在嘴唇发干又吃饼,只怕是要噎死,便问了,“阿兄不饿,阿兄只想讨口水喝,不知道方不方便。”

“方便的!”小姑娘跳了一下,“爹娘去地里了,我家不远,阿兄喝水和我走就是了!”

村子是真不大,确实没走出多远就到了小姑娘所谓的家里,微微熏黑的房顶,粗朴沉重的桌凳,还有拿在手里的茶碗——并不平滑的边缘,目光可见的粗糙,一切都粗糙得那么平静。

他听到了一个声音。

枯叶扫过石阶,流云倒印江面,哭声笑声骂声,水滴石碾磨轮,一切一切的声音呼啸而来又呼啸而过。

那由无数声音混合成的声音融去同一个,声音太多,竟听不清了。

“阿兄?阿兄你还要喝水么?”

小姑娘晃了晃手,眼睛眨了眨,他一时晕眩,“没什么没什么,你刚才说什么。”

小姑娘重复了一遍,眼神认真带了些探究。

“阿兄,你知道那些外来的人吗?”

他笑了一下,“这才想起来?真不怕我是坏人吗?”

“阿兄,你是昨日里到的吧。”

他心念一动,“怎么,你家不让你同昨日到的人说话吗?”

小姑娘摇了摇头,“可是阿兄,我不想你是个坏人。”

……

非黑即白,孩子们的世界简单得近乎直白。

他笑了一下,只顾自言自语,阿兄不是坏人,一直都不是……

他以为他说出声了,嘴唇动了动,颤巍巍的冷只剩下手里的温热的水。

真的快忘了。

阿兄,你怎么哭了。

二堂主的催促来得比他想象的要快。

“雷,厉,风,行”最贴切不过。

那遥远传来的信上只留了四个字,教主有疑。

把那几个人抓来!心境已然乱了。他的甄别,他的选择,在一切一切的旋涡里沦为可鄙的“仁义”,他懂什么“仁义”啊!

不杀就是不仁,不杀就是不义,可是他杀了呢?还是不仁,还是不义!

魔要如何降魔?

青龙降魔,他不配。

冬,从未如此难熬过。

村民的是铁了心的要护着桐门的一干残兵废将,他心急如焚却是束手无策,他怕这村子的人受牵连,又在这愤怒里无所遁形,“你们为什么护着他们!”

他们,他们将那村人挡在身前,眼睛里闪动的是班鬣一般的目光,恶心又恶劣地躲在那些人后面。只是他愚蠢,没能早些发现这些人的计较,如果他早意识到,“你们以为把这些余孽护下,就有什么用吗!”

明明只是一群苟活的恶犬······

眼角流闪着悲凉,他还能做些什么呢?

侯方那里已经传信过来了,两日便到。

算上传信,就是今天了。

他已经错了一次了,不能再错,也没有机会做错了。

“将村子包围干净了,别留下什么祸患。”点了下头,示意他们出发。

烟尘四起,他远远的看着他们。

他笑了一下,嘴唇动了动,他无声地说了句什么,只是身旁无人,没人听清,也没有人看清。

如果听清了,看清了,那应当是一句,阿兄不是坏人。

他收拾干净自己,整了整衣物算是为自己做了个交代。

出门东向,三拜。

叩师父。

起身,又跪向南,三拜。

叩先灵。

青龙门后人,青光剑剑主,从未忘记自己的身份,从未忘记自己的使命,跳跳与此起誓,定枭敌首,以慰先祖之灵。

又是三叩。

他摇摇晃晃起身,身体还有些发虚,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去,桐门的事情还没完,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。

至于二堂主,他真的得好好想想。

“放!”

他挥下了悬在心里的刀,斩尽一切退路。

火把丢了出去,被堵在房里的人们拼死想要逃出来,只是一切都是虚无。

放箭!

万箭齐发!

每个妄想逃脱的人胸口上钉上不知多少箭头,他们重新倒去火里,共享烈焰的狂欢。

熏面的热浪淹没了他,他听到有人说,桐门这是自寻死路,拉上一群不相干的人垫背;也听到有人说他与一个小姑娘相谈······他听闻有人提及自己,不知这人在暗指些什么,望去,那人又噤了声,在这几乎不见其动怒的人面前,却是不敢多言,无人多嘴,大抵是被这人眸里压抑的,不知是悲是怒的火光所震慑。

有人直呼他名,戾气尽消,唇边只剩一抹浅笑,“二堂主。”

借一场风,把冬天燃尽了。

村落化作灰烬,他耳朵彻底空了,什么都听不到,全凭身体自作主张,行动时眼睛也没了光彩,他脸上是冻僵了的笑,为他这一场画一个的句号。

你错了。

他说。

你错了。

都死了,与埋没在古旧尘埃的人一起,荒凉而来,荒凉而去。

不见兴衰,不见成败。

脑子里回荡着一声又一声,阿兄,我不想你是坏人,阿兄,你不是坏人对不对,阿兄,阿兄……

他真的困极了,也乏极了,连动动手指都觉得毫无意义。

阿兄……

他想象得到那小姑娘在火里有多绝望,就像小鹿,就像很多年前的自己,她会说什么呢,她又有什么可说呢,眼睛什么都看不到,耳朵什么都听不到,连自己呼喊着谁也不明白,他想他是错了。

有人站在一旁,他一个激灵,手肘无力差点倒下床去。

是师父。

师父侧身坐下,抬手自斟一杯。

“师父……”他挣扎着要起来,被归九按了下去。

“你还是歇下吧。”归九一如既往的不多话,神色平静。

“师父,徒儿不知……”

“你不该问我的,”归九终于看了他一眼,平平淡淡的一眼只觉得有被什么刺痛的意味。

胸口血淋淋的痛。

“师父我真的,我真的,真的撑不下去了。”

我不想这样的啊,我也想,也想报仇的,可是仇恨这东西,为什么这么沉重啊,为什么每一步都会更沉重,为什么……

他从未如此无力过。

“你觉得我会给你什么答案,”归九的冷漠是残忍的,就像很久以前他还在的时候,“我不想告诉你如何背负仇恨活着,那是你自己的事,悬崖上生长就要有悬崖上生长的觉悟,即使死了,也不会有人可怜的。”

轻得宛如发丝飘过颈间。

“还是说,你觉得你死了,比活着有用。”

“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,我也知道你已经死了,”他低下头笑了,“我不想劝我自己了,你就是想我死了才安心吧。”

归九换了个他熟悉的模样。

黑心虎!

“你以为你救得了谁。”

黑心虎撕裂的笑容近乎癫狂,黑心虎一声令下。

火燃着的长箭如雨砸下来。

他一动不动,毫无抵抗地承受这一切。

身体自然的伸展,他甚至能感受到铺面的火热,滚烫的身体,还有,还有什么呢……

他想不起来了啊。

阿兄,我不想你是坏人。

鬓间落下一丝冰凉。

时间好像慢了下来,他睁开眼睛,肿胀,发烫的眼睛倒映着焚天的火光。

“我说,不!”

长箭轰然爆裂。

炸做满天星火,随风烟飘离。

没有错的,我没有错。

“是么,阿兄?”小姑娘睁开湿淋淋的眼睛,面上惊恐又惊喜的笑容,她微微歪头,咯咯地笑了,“是么?阿兄?”

他无法重新闭上眼睛,就是看着,心灵也避无可避陷入无边黑暗。

“阿兄,阿爹同我说,恶人终是恶人,错了,就是错了,死了多少人,你知道吗?”

我不知道,他答。

我是魔,他又答。

你也是魔,不是吗?他脸上撕裂的笑容已经看不见光了。

只是此身非我有,但却是因我欠下的,我亲自来还。

矮门只手推开,手中捏了一把竹骨的素白折扇,半面含笑半面寒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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